人文青岛|一杯甜酒,一生的眷恋——沈从文苦追张兆和四年终在青岛定情

大众报业·半岛新闻   2023-07-03 20:42:46

□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张文艳

提到寓居青岛的名人,总离不开的人是沈从文。


【资料图】

沈从文无疑是热心的人,他提携、资助青年人,身陷风雨全身湿透,却仍为他人撑伞。而他的背后,有一位默默支持他的大家闺秀。连沈从文都承认,以她的才华,本可以在翻译界立有一席之地,她却甘居幕后,相夫教子。不过,在需要她的时候,她又总能及时出现。或许,沈从文的“偶然”给了她不小的伤害,她仍然保持着大家闺秀的风度。

她就是张兆和,合肥张家三小姐。她的侄女、张宗和的女儿张以立民告诉半岛全媒体记者,三姑直到晚年还会因一句玩笑话而脸红,无论外界传言如何,两人的感情其实非常深厚。

温柔而又坚强,是闺秀才女张兆和的注解。

>>>一封来信

不知为什么,忽然爱上你

福山路3号,靠近红岛路、京山路和齐河路的四岔路口,而这栋小楼还有一个名字,就是福山路青大教职员宿舍5号,沈寓。

近日,再次探访故居时,恰遇一对新人正在拍婚纱照。摄影师提醒他们,一定要笑得自然些,就像刚恋爱时一样。准新娘露出了羞涩的笑容,不知是因为天气热的原因,还是想起了恋爱时的甜蜜,一对新人红了脸。

这样的甜蜜时刻,80年前也曾上演。

彼时,恋爱中的情侣就是沈从文和张兆和。福山路3号,记录了两人从恋爱到步入婚姻殿堂的过程。

张兆和(1910-2003年),是典型的大家闺秀。父亲张冀牖(1889-1938年)安徽合肥人,民国著名教育家,1921年创办私立苏州乐益女校,1925年又创办平林中学。他与第一任妻子、富商之女陆英,在成婚后的16年里,一共生了14个孩子,活下来9个,前四个都是女孩。在陆英36岁时,不幸病故,“大大”陆英成为孩子们最想念的人,这也使得包括张冀牖继弦生下的一子十个孩子关系亲密。

叶圣陶曾说:“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张家四姐妹所嫁皆为名人:老大元和嫁给昆曲名角顾传玠,老二允和嫁给语言文字学家周有光,老三兆和嫁了文学家沈从文,老四张充和嫁给了美国著名学者傅汉思。

可是,幼时张兆和出生时,并不受欢迎,黑黑的女婴让母亲陆英有些失望,“因为奶奶只想添个孙子,不生男孩,奶奶不高兴。我的下面的确有个弟弟,在出生后不幸夭折,全家不愉快”。没有大姐元和的宠溺,没有二姐允和的骄横,老三打小便胖乎乎的、乖乖的,闷声不响,她犹如一株向阳的植物,在有限的空间内,本能地汲取着营养,茁壮成长。

从家塾到苏州女子职业中学,张兆和与二姐张允和一起度过。在苏州,17岁的张兆和剪短发,演话剧,享受着富家小姐的恣意人生。而当年17岁的沈从文,则在湘西部队里,经历着打打杀杀。

不同的人生际遇,在两人的心底留下了不同的人生烙印。

中学毕业后,张允和与张兆和离开了苏州,到上海就读中国公学预科,成为中国公学第一批女学生。“大学里收女生是新鲜事,男生对我们既爱护又促狭。他们对女生的特点很清楚,挨个儿为我们起绰号。世传三妹的绰号‘黑凤’,并不是男生起的,这名字我疑心是沈从文起的。原来男生替她起的绰号叫‘黑牡丹’,三妹最讨厌这个美绰号”,张允和在《从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中回忆三妹说,“我家三妹功课好,运动也不差,在中国公学是女子全能运动第一名。可在上海女大学生运动会上,她参加五百米短跑是最后一名”。

此时的张兆和是活泼可爱的,引来了无数男子爱慕的眼光。“别瞧三妹年纪小,给她写情书的人可不少,她倒不撕这些‘纸短情长’的信,一律保存,还编上号。这些编号的信,保存在三妹好友潘家延处”,张允和说。直到有一天,张兆和收到了一封薄薄的信,拆开一看,才知道是老师沈从文的信,第一句话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爱上了你!”

沈从文比张兆和大8岁,就职中国公学是因为他北漂北京求学,结果大学梦碎,来自徐志摩的一封信,改变了他的命运:“还念什么书,去教书吧!”彼时,胡适正担任上海吴淞中国公学校长,经徐志摩介绍,胡适同意聘用沈从文为讲师,讲授大学部一年级现代文学选修课。

第一堂课,是在尴尬的气氛中度过的。

沈从文为了显得气派,特意奢侈地花了8块钱租了一辆车抵达学校。27岁的沈从文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蓝布长衫,瘦小的身躯显得单薄,白色的面庞上,眼睛很亮,当时他还没戴眼镜。谁知,站上讲台后,之前的从容一扫而光,看着黑压压的人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五分钟显得非常漫长。他只得捏着粉笔,在黑板上用漂亮的字体写下:“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请让我们静默十分钟。”教室里一片静寂,学生们都愣了,等待,直到10分钟后,沈从文才匆忙讲完一堂课。这段经历,在巴金到青岛时,沈从文曾当笑话讲给巴金听。

当时就有人在胡适面前吐槽沈从文,胡适却笑着说:“上课讲不出话来,学生不轰他,这就是成功。”

那么,沈从文什么时候注意到了张兆和?在文学故事中,最经典的说法是第一节课,沈从文就被那张有着明亮眼睛的鼓励的笑靥打动了,不过陈家萍所著的《张兆和传》中,认为这种说法是带有浪漫色彩的想象,毕竟当时沈从文狼狈不堪,根本没有心思注意到女生。“沈从文注意到张兆和,大约在1929年10月,开始疯狂追求她,是在来中国公学小半年后,即1930年春”。证据是1929年10月19日,沈从文在给王际真的信中,写道:“我是单为了怕见一个女人牺牲了两点钟不上课就回了家的。在昨天,晚上开系会,拍掌要我演说,她们笑,我却在回家车上哭,看出自己可怜。”

就是这段时间,沈从文对张兆和产生了异样的感情。这段感情的发生还有一段小故事,原来张兆和的名字沈从文是听隔壁同事、大二年级英文教授提起的。31岁的教授非常时髦,他曾问沈从文:“我们学校的女生有没有天才?”沈从文反问他认识是谁?对方说:“他们都说张兆和全校第一名。她选你的课,多幸福!”沈从文这才意识到,这位教授正在对这个女孩单相思,他马上表忠心发誓不想恋爱,爱情是太过昂贵的理想附件。然而,出于好奇,沈从文开始注意张兆和。

一天,操场上,沈从文正在散步,随风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只见一身蓝布旗袍的她边走边吹口琴,那玲珑的身姿,印入脑海。盘坐于草坪,仰望天上的云,飘荡;沈从文的心,动了。张兆和三个字在心灵中绽放。

浑然不知的张兆和的大学生涯依然灿烂如霞。直到她收到沈从文的第一封信,文坛上一匹外表温顺内心桀骜的骏马,爱上了外表活泼内心温柔的才女张家三小姐,成就了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

>>>胡适做媒

顽固地爱与被爱

青岛,1933年6月14日,福山路3号寓所里,一场好戏正在上演。

两位主角,一个躺在床上,脸朝里,一个坐在椅子上,脸也板着。张宗和推门进去,叫三姐起来吃饭,三姐不吃。沈从文在边上接过来说,她今晚不吃饭,我明天早上中午都不吃了,说着就笑了。张宗和有点蒙,说真闹吧,有人在笑;说假闹吧,有人在哭。可等张宗和出来,忍不住大笑。等把饭给送进去,再回去看,饭吃完了。沈从文得意地说,自己的威胁起了作用,毕竟张兆和早就想吃饭了,自己下不来台……

张宗和在日记里记载的三姐张兆和和准三姐夫沈从文在青岛生活的点滴,幸福的一对情侣,互相关心,也会因为两人商量好一起去杨振声家做客,结果沈从文自己去了这样的小事闹别扭。即便这样的时刻,沈从文都是笑着的,因为对他来说,这一切来之不易。

上海,中国公学。情书圣手沈从文为了追到张兆和,写了四年情书,近千封,一次次石沉大海。

情书到了张兆和的手中,她没有回信。她觉得自己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也不想谈恋爱,只想安心读书。她给他的情书编上了号,“frog(青蛙)13”号,锁到了小铜箱里。此后,一看到沈从文,张兆和就躲。这让沈从文不安、烦躁。但她没有回信拒绝,又给了他希望。因为爱得过于强烈,他的心已经成了蜡炬。1930年6月末,中国公学放暑假,张兆和高兴地收拾行囊,回到了温暖的家,把一园的寂寞,留给了沈从文。6月28日,他把自己的感情倾诉给了友人:“近来因爱了这里一个人,我打算死了。”第二天,他就走进胡适的书房,递上辞呈。胡适了解沈从文的苦楚,极力劝说,沈从文答应留下来,随后把希望寄托在了张兆和的朋友王华莲身上。这被张兆和写进了日记中。在《我从来不感到孤独》中,我们可以看到,王华莲将沈从文找自己的细节都写信告诉了张兆和,她是一位合格的友人,不卑不亢,滴水不漏,即便沈从文大哭,威胁,“沈先生还说了些恐吓的话,如果得到使他失败的消息,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刻苦自己,使自己向上;另一条有两条分支,一是自杀,二是,总会出一口气的!”她都没有被强烈的感情冲昏头脑,她抚平了沈从文的愤慨,又加重了他的绝望。

开学后,张兆和找到了胡适,带着沈从文的130多封信,“沈先生给我写这些信,可不好,他是老师……”胡适说他单身,有追求的权利!沈从文崇拜密斯张倒是真崇拜到了极点。她回答:“这样的人太多了,有时竟一天会来几十封信。如果我一一去应付,简直没有时间读书了”。胡适说:“密斯张,沈从文顽固地爱着你啊!”张兆和回答:“可我顽固地不爱他!”

张兆和想让胡适帮忙把这些信完璧归赵,胡适不接,让张兆和自己去还,并毫不吝啬地给予沈从文种种赞誉,这种招数高超的撮合,令张兆和受到了心灵的触动。

托人还信不成,张兆和只得回信:“一个有伟大前程的人,是不值得为一个不明白爱的蒙昧女子牺牲什么的……”对于沈从文来说,这无异于一场春雨,足以浇灌他那早已皲裂的心。张兆和没有想到,回了一封信后,心情再也无法平静。再收到沈从文的信件,以前的不耐烦,多了同情和感动。那平静许久的心弦,终于被拨动了。

张允和早已看透了胡适的“媒人伎俩”,她对张兆和说:“当你沉默时,他纵才华盖世也无能为力;但当你提起手中笔,以文会‘敌’,你注定是手下败将。”

1931年8月,沈从文接受国立青大校长杨振声的邀请,来到青岛,担任大学讲师。他住在了福山路3号的小楼上,开启了文思泉涌的创作生涯。当事业顺遂的时候,似乎爱情也显得格外顺利。从吴淞到武昌再到北平,沈从文都未能打动张兆和,而在青岛,爱情向他绽开了笑容。海水浴场里,沈从文沉浸在海浪声中,偶然拾起一些螺蚌,连同一个短信,寄到另外一处,去装饰另外一个人青春的生命。带着大海气息的贝壳,来到张兆和的手中,深深地打动了她。这些特殊的信物,被她收藏起来。

没有了沈从文的中国公学,仍有大量的追求者,但他们蹩脚的情书,不能与沈从文相比,冰冷的心,已经开始融化。

不过,张兆和还是没有明确的答复,但她温婉的语气,给了他足够的希望。青岛的海是沈从文的幸运海,在这里,他的呼唤得到了她的回应。张兆和将一封写好的小说,传递给沈从文求教,等于揭开了那层最后的面纱。

>>>“偶然”投影

十年伤痕消散,一生不悔

青岛,那张“窄而霉斋”的书桌上,写就了《八骏图》的小说,八位教授的各种姿态,引起了文学界的一片哗然。

而达士先生(映射沈从文自己)也被“着浅黄色袍子的女人吸引,推迟了和未婚妻相聚的行期”,这个女子被业内人士猜测为俞珊,一个让众多教授失魂落魄的美人。这种“片刻之恋”让沈从文有一种“没有一句诗能说明阳光下那种一刹而逝的微妙感”。青岛的寂寞,让沈从文对张兆和的主流情感树干分了枝杈。

但短暂的走失没让沈从文失去理智。

1932年8月,22岁的张兆和大学毕业。沈从文从青岛出发,取道上海,准备前往苏州,去得到明确的答复。在上海,他认识了巴金,并在巴金的帮助下卖了《虎雏》的版权,买了几本外文书。赶到苏州九如巷3号张公馆,张兆和去了图书馆,张允和让他留下地址,看他低着头,沿着墙,在半条有太阳的街上走远。

张兆和回来后,张允和极力劝她去回访老师。张兆和去了,“我家有很多小弟弟,很好玩,请到我家去玩!”沈从文笑了,跟在张兆和的身后,两人亦步亦趋,长长的幽巷,留下了一段经典的画面。姐姐弟弟们给沈从文投了赞成票。

回到青岛,沈从文委婉地请求二姐允和帮忙向父亲张冀牖、继母韦均一提亲。张冀牗一直主张儿女亲事自己做主,因此事情非常顺利。那封流传至今的“蜜”电便是在此时发出的,张允和同张兆和到邮局给沈从文发电报,张允和递上的电报稿除了“山东青岛大学沈从文”的字样外,只有一个“允”字,自以为一语双关,有署名也代表了内容,但张兆和不放心,又悄悄坐人力车来到电报局,递上了“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兆”的电报稿。

这封“蜜”电,成为两人永久的甜蜜记忆。

两人订婚后,张兆和跟随沈从文来到青岛,在大学图书馆做外文书刊编目工作。

在青岛,沈从文的月薪100元,按说足以维持他与九妹沈岳萌的生活,然而,两人上剧院看电影,下馆子吃西餐,没有节制。无奈,张兆和只能放弃研究生考试,开始料理三个人的生活。四年的独白情书,终于迎来了完美的结局。

三个人的生活非常惬意,他们一起上海边,一起爬崂山,一次在崂山北九水,听到半山腰女孩的哭声,原来女孩家中遇丧告庙,这一幕成为了沈从文的小说素材。

1933年,杨振声离开青岛到北平编撰教科书,沈从文也应邀前往,此后数年两人通力合作,担负起教材的重任。张兆和则跟随沈从文到北平,继续操持家务,过着节俭的日子。

觅得北平西城达子营的一处小院,两人操办了一场简单的婚礼,在中央公园的水榭,沈从文终于抱得美人归。两人自此相伴到终老,只是“偶然”的再次发生,深深地伤害了张兆和十年之久。

和青岛的一时迷失不同,这次的“偶然”一直存在着,给两人的家庭带来了阴影。那是1933年8月,沈从文离开青岛,到北京筹备婚礼,受青岛友人之托,前去拜访熊希龄。在西山别墅里,沈从文见到了代替主人来接待他的家庭女教师高青子。两人一见如故,对话从谈论青岛的海与樱花展开,也令心中的海起了涟漪,荡漾起来。

而张兆和是慢热的人,一旦动了真情,便忠贞不渝。在沈从文的热情消退后,她的感情反而热起来。“张兆和从来就没有对沈从文以外的男人动过心。倒是沈从文自己,有‘前科’,更有‘后续’。两年之后,他在昆明与高青子再度邂逅。再度拥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愁,这段感情纠缠了十年,给兆和带来了极大的伤害”(《张兆和传》)。

张兆和是一个内心纯净的人,她那浓得化不开的温柔,让周围的人为之信服。她育有龙朱和虎雏二子,作为大家闺秀,她特别能吃苦,作为主妇,持家有道。黄永玉描绘张兆和:“几十年来,只听见她用C调的女声讲话,着急的时候也只是降D调,没见她用嗓门生过气,这是家庭因素培养出来的德行和修养,是几代人形成的习惯。”

人们总说张兆和的才华不如沈从文,不理解沈从文,而事实并不像传言那样。沈从文一直看好张兆和,以为她可以在更多的领域发出才华的光芒。但,他却不能帮她卸下家庭主妇的重担。张兆和的侄女张以立民曾多次到三姑家做客,“我觉得他们感情很好的,外面有人说三道四我觉得不可靠,我在北京他们家住过,觉得三姑对姑爹很好。三姑说话轻声细语的,不容易生气,甚至听到玩笑话还会脸红”。

一对璧人,历经人生的沧桑,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去世,张兆和着手整理沈从文的文稿,“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2003年2月16日,张兆和去世,“三三”与“二哥”再次团聚。

(图片摘自《我从来不感到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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